(2017年9月號497期動腦雜誌)史丹德旅館90年代初期經過修飾粉繕後,從原有的60間客房銳減至32間。聽說單單是柚木,就用了110公噸。

早在1889年,略已風聞英國倫敦的老牌旅館薩沃伊(The Savoy),開始啟用備有冷熱水系統,還可以躺下來享受洗澡情趣的浴缸設計。 ......

 

在那個年代,涉世未深的亞洲旅館業主,似乎還對自家的「沖涼房」(即用長木杓從瓷甕中舀水淋身的簡便浴程)引以為豪。當時的客房僅提供一張沒有枕頭或棉被的單人床鋪,稍微奢侈點的,也不過是安了一襲素白,且帶有濃郁焦蠟味的尼龍蚊帳。

亞洲不再遙不可及

十九世紀後半葉,遠在埃及剛闢建的蘇伊士運河(Suez Canal)投入服務後,一夕之間把歐洲和亞洲的距離拉近了。以往從倫敦通過水路啟航至孟買的商人,需要長途跋涉12,000里,繞過南非的開普敦才能抵達印度,而今航程卻縮短了一半,僅僅6,200里。這創舉引發了航海業的蓬勃發展,順勢也帶動了世界各地的旅遊風潮,歐美旅客蜂擁而至,亞洲成了一個旅行熱點!

最先洞燭商機的,反而是來自亞美尼亞的沙氏兄弟(Sarkies Brothers),對於地理環境觀察入微,他們深諳水路發達的地方,商業活動必然也生機勃勃,陸續於四年內,先後在檳榔嶼和新加坡島,蓋了東方酒店(Eastern & Oriental)和萊佛士(Raffles Hotel),兩座深具殖民風格的地標性旅館;並於1901年在緬甸的首都仰光(當時還叫Rangoon)創立了史丹德旅館(Strand Hotel)。旅館的地址就在仰光河邊一條佈滿碼頭、橫貫西東的林蔭大道,無獨有偶,路名也叫做史丹德(Strand Road)。

不出沙氏兄弟所料,史丹德大道搖曳一變,成了跨國大公司爭相搶購的絕佳置產地點。史丹德旅館落成後不久,頃刻間也成了整個仰光市中心,最具號召力的魅力旅館。

由於毗鄰碼頭,歐美旅客乘搭郵輪抵達,一下船只需要走過馬路,即可現身於旅館大廳內。在那個還用油燈照明道路的貧困年代,旅館的電燈與電風扇,自然是當地人津津樂道的茶後話題。每每夜幕低垂,華燈初上,旅館內的宴會一開始,無以計數的當地年輕男女,不約而同溜到旅館窗邊,偷偷窺探酒吧內的五光十色。

在當年,旅館接待的多為歐美的紳士淑女,進出的客人,男的一律西裝領帶,女的則為上衣長裙,且不管男女客人,侍者都一律稱呼為Sir。當地人是不能入內參觀的,除非是達官顯要,或是受邀約的商場鉅頭,閒雜人想要混進來的機率幾乎為零。且旅館只收美金,不接緬幣,旗下的餐廳也是市內僅此一家用法國廚師掌勺的高檔餐飲。外國旅客最愛點的一道家常菜是歐姆蛋(Omelette)。

略有下廚經驗的人都曉得歐姆蛋看似簡單,卻是極難掌握得恰恰好的一道佳菜。電影《美味不設限》(The Hundred Foot Journey)中,米其林餐廳女主人就是嚐了印度籍廚師的歐姆蛋手藝後,驚為天人,馬上提拔他成為餐廳的頭號主廚。

史丹德旅館(Strand Hotel)座落在仰光河邊一條佈滿碼頭、橫貫西東的林蔭大道,路名剛好也叫做史丹德(Strand Road)。


餐廳內的布置,似乎還沈浸於一世紀前的華美殖民時光。大批的柚木潤飾著這個只有45席位的老餐廳。

百年往事任回首

我安坐於旅館的廳堂內,期待著我的歐姆蛋及奶油龍蝦。雖然過了114年,餐廳的布置似乎還沈浸於一世紀前的華美殖民時光。大批的柚木潤飾著這個只有45席位的老餐廳,古老的黑漆電風扇依舊不徐不疾地旋轉著,沙發藤椅散發出微醺的英倫情懷。大英帝國的黃金殖民時代雖已遠逝,還有一股英魂似乎還倔強著不肯離去。

吉他聲幽幽然爬遍整個餐廳,彈奏者低著頭,閉著眼,只差沒哼出那一世紀來深深的哀怨。1948年1月4日緬甸脫離大英帝國殖民版圖,付出的代價極高。翁山將軍,六位內閣部長,一位秘書及一位保鏢,於前一年的7月19日在一次閉門會議中慘遭暗殺,緬甸隨即陷入內亂;1962年軍隊接手掌政,實行對外封閉政策,開始了長達半個世紀的軍事獨裁統治,讓曾是世界穀倉的緬甸,陷入民不聊生的慘境。

翁山將軍的女兒,民主運動精神領袖翁山蘇姬(Aung San Su Kyi)也遭軟禁長達15年。年屆65方獲自由身的她,於1991年榮獲諾貝爾和平獎時,在頒獎典禮上藉由長子發表道:「唯一真正的監獄,來自內心的恐懼;唯一真正的自由,來自遠離心中的恐懼。(The only real prison is fear and the only real freedom is freedom from fear。)」只要還活在恐懼中,就算沒有身處牢獄,不可能深刻體會到真正的自由。這位民主鬥士矢志帶領全國子民,以非暴力頑抗專制暴虐的軍政。

被世人尊稱為The Lady的翁山蘇姬,也多次成為史丹德旅館的席上佳賓,對推動本土文化藝術不遺餘力。對翁山蘇姬而言,史丹德是緬甸百年近代史的縮影。她還依稀記得,1942年世界二戰時,緬甸被日軍佔領,旅館慘遭轟炸,接待大廳面目全非,旅館的酒吧還一度淪陷為馬房,二樓及三樓的客房住滿了老鼠和蝙蝠。
很難想像我此刻入住的套房,曾經是灰塵蛛絲滿布,蛇鼠一窩之地。古典優雅的雙柱格子床鋪,流洩出一個盛世時代的文化風釆。空調系統固然理想,但旅館高層還是在臥房裡安了電風扇,保存以往的客房風貌。書桌是柚木打造的,化妝檯和衣櫃也是,再加上古色古香的燈飾及沙發藤椅,米黃色的牆壁及柚木地板,自己開始懷疑是否誤乘了時間機器,返回百年前的場景。

民主運動精神領袖翁山蘇姬,也多次成為史丹德旅館的席上佳賓,對推動本土文化藝術不遺餘力。

另一位出現在旅館大廳的英倫紳士,是被譽為「最會講故事的英國暢銷作家」,毛姆(Somerset Maugham),在享盡成功與富貴之際,突然放下一切榮華,遠赴東南亞進行了一次長途且艱苦的旅行。

血淚交織的緬甸歲月

90年代初期經過修飾粉繕後,史丹德從原有的60間客房銳減至32間。聽說單單是柚木,就用了110公噸。幸好緬甸境內盛產柚木,要不然,裝修工程的費用應該不止1,600萬美金(約新台幣4.8億元)。

浴室內的地板採用葡萄紅大理石,浴缸與洗臉盆直接從歐洲進口。所有梯階都鋪上紅地毯,並掛上價值不菲的水晶燈。Butler管家服務是24小時全天候提供,開門關門都有專人代勞。

匪夷所思之處,乃史丹德少了泳池和健身室等設施,連Spa館也是直接由套房改裝而成。我作了個緬式按摩,療程師的手藝還滿嫻熟高超的,90分鐘的細膩照料下,終讓人放下煩囂,心悅臣服地好好享受旅館內唯一的消遣。

旅館酒吧則保留了原本的吧檯設計,還有一張枱球桌,讓不抽煙的酒客也有消磨時間的玩意。我發現吧檯上放了幾本重甸甸的記事簿,打開來看,赫然是幾十年前的新聞剪報,往事歷歷在目。1945年美國在日本廣島引爆原子彈,1948年印度聖雄甘地(Mahatma Gandhi)遇剌身亡,1950年英國小說家奧威爾(George Orwell)與世長辭。

名列二十世紀偉大小說家的奧威爾,年輕時曾在緬甸駐紮五年,擔任帝國警察。1928年他辭掉警務,回英國之前曾在仰光逗留片刻,傳聞還在酒吧裡小飲過兩杯。當時的他,極度痛恨帝國霸權主義,立志要當一名作家,為那些被壓迫的人民,向任何形式的極權主義宣戰。

以《動物農莊》(Animal Farm)及《1984》(Nineteen Eighty Four)兩本政治諷刺小說馳名于世,再加上他的第一部作品《緬甸歲月》(Burmese Days),正好是反映了現代緬甸悲劇歷史的寓言三部曲,奧威爾因而成了緬甸知識分子裡的「先知」,亂世時代裡的「良知」,閱讀他的文字常有如醍醐灌頂之暢快。

亂世中的文學沙龍

不止歐威爾,1907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英國詩人作家吉卜林(Rudyard Kipling),也曾下榻過The Strand,對於緬甸的熱愛,他留下了一句膾炙人口的詩句:「當我死的時候,願來生是個緬甸人。(When l die l will be a Burman)」

吉卜林筆下的緬甸,是由豐美的山水田園景緻,在佛教傳統薰陶下的淳樸子民與佛塔建築,以及英國殖民刻痕所共塑出的人間淨土。這裡人文風土薈萃,人類史可上溯至5,000年前,第九世紀出現的蒲甘王朝,還創立了自己的文字及大量的佛教遺產。

另外一位出現在旅館大廳的英倫紳士,被譽為「最會講故事的英國暢銷作家」,毛姆(Somerset Maugham),在享盡成功與富貴之際,突然放下一切榮華,遠赴東南亞進行了一次長途且艱苦的旅行。他經仰光去到曼德勒,在那兒騎上騾子,走了整整26天才抵達緬甸撢邦偏遠的一個小村寨。

毛姆以悲天憫人的心情,為世人展示了一個寶貴的啟示:「要想在這個冰冷的世界裡取暖,要懂得掙脫,要捨得放棄。」如他所言:「把那苦苦糾纏,令人煩惱,沒完沒了的自我身份丟於自然之中,做個當下之人。」

誠然,每一個來到這個塵世間走一回的旅人,都應該學會放下。放下我執,放下貪嗔癡,放下世間萬緣,放下名聞利養,以無事一身輕的瀟灑,自在遊走人間。
清晨時分,下樓到咖啡廳用早膳。茶端上來,意外地發現茶具還是銀鑄的,是一種英國貴族常用的一種典雅茶器。紅茶自然是上選極品,或來自斯里蘭卡的康提(Kandy),或印度的阿薩姆邦(Assam),或尼泊爾的伊拉姆(llam);還有一種半發酵的紅茶,口感酷似台灣新竹的東方美人,聽侍者說是來自當地撣族人栽種的山茶。

茶香四溢的咖啡廳裡,坐滿了來自世界各地慕名而來的旅人。他們當中,會否再次出現一個毛姆,吉卜林或奧威爾,誰也說不上來。

歷史只留下影像記憶讓人細細回味,未來,連影子都瞄不到,只有當下,如毛姆所言,才算是自己真正擁有的一瞬間。



史丹德旅館的Spa館,是直接由套房改裝而成。

旅館酒吧則保留了原本的吧檯設計,還有一張枱球桌,讓不抽煙的酒客也有消磨時間的玩意。

史丹德旅館內隨處都可以感受到,緬甸傳統文化的餘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