動腦雜誌252期/1997年4月

今天的題目是企劃哲學而不是方法;太拘泥於方法會受方法的表象所侷限。

舉例來講,PC home的廣告預算有一千萬,而它第一期是以49元台幣來促銷;並不意味著這樣的方法適用於其他處境,也不是說我的其他工作可以此公式套入。我們該思考的是:產生出這樣的方法,其背後隱藏著什麼樣的哲學思考。 背後的思考哲學 我一直覺得PC home並不是個很好的案子,因為它的成功超過工作者的預期。最好的案子是,以人算的觀點,準確地得出最終的結果。很多人問我,關於「悲情城市」的企劃過程,但我認為它可能是個很成功的生意,而非很好的案子。因為這個案子的結果,並非企劃所預期的。相反地,「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」可能就是比較典型的成功企劃:該發生的都發生了,不該發生的也不會發生。我們比較可以從其中準確地找出我們想了什麼、做了什麼……;而「悲情城市」雖然得了大獎、也大賣,侯導演的行情似乎也跟著水漲船高,但這並非常態,也不是案子的真相。

 

當時此案的基本精神是:萬一這部片被禁,也沒關係;並不是追求高票房。PC home整個創刊的思考,反映了思考者的哲學觀;但我們切勿將結果視為思考的原因,才不會發生誤導。 我原本是賣書、編書的人,編輯與行銷人員似乎有無止盡的衝突,也產生我的好奇:為什麼我們最想編的書,都是行銷人員認為不能賣的,最好的方式是:編書的人去賣賣看。如果能賣,我們便可證明某些來自生產的思考,是有道理的;如果賣了之後,發現行銷人所言不虛,我們便有不一樣的基礎,再回來與編輯溝通。

就這樣,一不小心我便栽入了行銷的領域。出版領域的經驗其實是非常小的,大部份的時候,它並不是大案子;也正因為它規模小,而給了我們一種不一樣的新學習:我們必須學習到如何在有限的預算之下,使一本書的促銷活動達到最好的效果,這便迫使我們思考,如何將每一個工具的本質發揮到極致。

有六件事不做 相反地,手上的資源若太豐富,有時反而會認為這樣的思考很瑣碎,並不見得能看出這些小型工具的力量。規模、資源的有限,有時更能帶給我們對運用每一個工具的警覺。思考者在對一件事的不同思考方向,其背後應該有一個共通的法則。我個人對做什麼事的看法,基本上,我有六件事不做。

第─、絕對不做不喜歡的事。因為我們對一件工作、一個資源所使用的力量,都是由了解來的。力量是由了解來,而了解便是由興趣來。了解如果只是功課,而沒有一個興趣來支持,這樣的學習勢必是痛苦的、困難的,我們也只是抱著做完功課的心態來完成它。但若一件事情是在我們的興趣範圍內,我們便會不知不覺花很多時間去理解,因為我們理解,所以我們有力量;若是不喜歡的事,我們的理解便會有困難。

第二、不要做很多事。割捨比取得有力量;若想一次解決兩項難題,將會自找麻煩,因為它不斷分配了你的資源、精力、思想和關心。我們若能在一段時間內,只想一件事,這樣的力量,將會比同時想兩件事要來得大。

第三、不要做有才氣的事。不要做需要以聰明的方法完成的案子;因為這樣的案子,通常建立在聰明之上,所以它很難發展成工作的架構、很難成為和別人合作的內容。一旦將它開發,它並不會持續,因為它仰賴一種聰明、訣竅及敏感。

第四、不要做明顯條件太好的工作。你可能會因為做了某一種工作有了成績後,就會有很多人相繼地提出更好的條件,要你也做出更輝煌的成績。但是,有了這麼好的條件,真的能做到最後令它實至名歸的機會,其實是非常少的;這樣的結果,只會斷了我們未來的發展。如果大家覺得你物美價廉、物超所值,他們就會給你更多的機會、更多的合作方式;一旦條件太好,萬一結果不盡理想,恐怕只會侵蝕我們過去所累積的信用,這樣的機會將是一場賭注。

第五、不要做容易的事。通常一個工作太容易,我們並不是真正擁有它,而只是做了一個示範,最後這工作只是屬於資本家的;如果這工作,有它的困難度,這樣做起來才會形成一個工作的結構,任何人想參加,他都必須擁有同樣的工作結構,我們才有機會保有工作的成果。

第六、不要問市場在哪裡。因為在文化產品的型態裡,每一個產品都隱藏著改變社會、改變人的特質。若我們先問出版品的市場在不在,就等於在問這本書或雜誌是不是不必辦。若將一本雜誌的停刊,歸咎到社會沒有辦法容納有理想的雜誌,這是不公平的;正因為這社會沒有理想,不正是我們辦雜誌的原因嗎?文化產品是無法事先做市場調查的,馬克斯的共產主義宣言,也沒有事先做調查,但是一寫出來,一半的世界就變色了。

每一本書都是要寫來改變人的,若要事先問及市場,便十分尷尬了;因為,這是一個高介入(highly involvement)的產品,→是一個介入人生的產品。我們要問的是它介入的原因、方式為何,而不是問這種介入有無市場。以上這六項便是我的迷信,只要與這六項有關的事,大體上我是不做的。

創刊最重要的─件事 接下來談PC home的創刊過程,當這提案冒出來時,我的第一個反應是:這種事可為不可為?我們從國際上看,似乎這是有潛力的:以美國為例,這幾年發展最快的雜誌類型,便是家用電腦類。然後便再問:我喜歡這工作嗎?過去,我寧願寫12本書,也不願辦一本雜誌,因為我對有時間性的媒介都感到痛苦。我並不是思考敏捷的人,而做報紙、週刊、雜誌是需要隨著一定的節奏起伏的;我並不是不喜歡文字的工作,而是老覺得還沒想得很好,就被迫要做決定。我不喜歡受節奏所逼迫,基於這樣的個人特質,最後我便決定從事出版的行業。 但是我對PC home則有第二個想法,以為這一次我可能會做發行人;我會有一個不一樣的工作內容。一本雜誌創辦的關鍵便是找對一個發行人,而發行人最重要的工作,便是找對一個總編輯。

一本雜誌的創辦有很多事牽連,但一開始一定只有一件最重要的事:這將是本什麼樣的雜誌?總編輯和雜誌的互動,會決定一本雜誌的方向;方向出來了,才能配備給它工作方式、資金、行銷策略等。每一段時期,你只能想一件事,所以,一開始便是找各方面都與你想要的條件相符的總編輯。

找出來後,再共同討論研究這本雜誌是什麼樣的雜誌?給誰看呢?給他們什麼呢?他們的困難何在?當時感覺到台灣對學習電腦的渴求,是有進無退的;又鑑於學電腦的複雜、不易,所以我們想辦一個有助於家庭學習的電腦雜誌、一個像是每個學電腦的人的好友的雜誌。

後來,我們便發展出一個概念,這便成了我們的訴求──無痛苦學習糸統。所以,專欄的設計、文章的進展,都要朝這方向去想。我們有三個特殊點:有專人回信解決疑難;也有網站及專線,都可供讀者利用以解決突發狀況。我們也首開先例,設了電腦實驗室,因為電腦硬體一定要經過測試,才能知道這樣的規格是否適合消費者。將這些創舉結合起來,我們才知道要投資多少的預算,將使用現金的最高點做為投資額。

第二個問題,便是行銷。我們要先問,對於這本雜誌的期待為何?如何在短時間銷售到我們要的數量呢?於是,我們便先降低價格,但要如何令大眾看見它呢?這便牽涉到通路與促銷的問題。什麼情況下,通路會接受你的舖貨量?我們必須花極大的力量,說服各通路將此雜誌擺在綜合雜誌類的位置,而不是電腦類;至於如何吸引人潮,除了廣告外,我們又採取一些免費的特惠活動,以刺激購買行為。於是我們計劃讓到便利商店前100名的,可免費得到創刊號,於是便利商店同意在門口貼海報,結果創造了購買人潮。

企劃的樂趣所在 接下來便是看之後的結果,若是有了預期的訂戶,我們便可說,我們所做的事和我們的承諾並沒有錯;但我們更要考慮其他尚未訂購的讀者在想些什麼,才能將銷售量再拉高。我覺得企劃的想法,是如何把我們面對的問題給分解。問題剛出現時,都是含糊籠統的,以全部的形態產生出來,我們其實是沒有能力解決的;所以,我們便要認定這些問題的哪一個部份,才是最重要的問題?將這問題解決,便是象徵式地解決所有的問題,這便是企劃的樂趣所在。

解決問題不是要如何增進我們的能力,而是要將問題的難度降低,使我們的力量綽綽有餘;所以,修改問題遠比解決問顯來得重要。不要問怎樣辦雜誌?而是要問辦雜誌的第一步為何?與編輯討論雜誌的走向為何?需要在人才、財力上如何投資?如何宣傳以達促銷的目的?每一階段都只有一個問題,且應該是我們的智慧應付得來的,這樣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。 如果,我們承認我們能力的侷限性,我們一定要將力量集中到最重要的部份,只做決定性會戰,不隨便打零星的小戰役,先解決當下該做的專,這樣才是企劃的最好方法。

台灣將成華文的中心 現場來賓發問: 翁啟燦問:政府一直高喊著要成立亞太營運中心,媒體營運中心也是其中之一;可是,我們一直看不出政府對於媒體的重點、具體的目標、做法、條件何在?詹先生的華文出版市場趨勢報告,似乎提供給我們答案,不曉得您的意見如何?另一方面,面對台灣雜誌、出版社的眾多龐雜,而城邦集團的成立,是否意謂著整合的開始?目前是否已達最佳的狀態,還是只是一個開始? 答:我提出華文單一市場的想法,並不是說台灣該怎麼做,而是想描述一個正在發生的事。我覺得在兩岸三地的出版業界中,四十年來,香港一直是處於中心的位置:它是全球華人論壇之所在。這個力量是來自於,這個地方是唯一提供給各華文業者一個言論自由的社會;但在1985年時,我覺得這是會變化的。因為,華文世界原本壁壘分明、各自為政的情形已開始動搖;大家開始以合作代替對抗,當政治對抗轉向和解,其邊界也開始融解。如今大陸作家可為台灣編輯、寫作,而台灣一些知名作家,如白先勇、張糸國雖設籍美國,但其作品仍與我們息息相關;這說明了台灣有包容海外作家的胸襟及傳統。這便是第一步,然後兩岸可以合作、進出口、設廠這些都是可以預期的。

在這樣的過渡時期,台灣勢必將成為中心;當台灣和香港一樣自由時,香港的優勢便會消失,轉而由台灣替代。但台灣的中心位置也是有期限的,二十年後,理論上,這中心應該會在上海,但這並不表示其他地方就不重要,因為這是一個多核心的型態。 台灣若先於上海成為中心,這過程一定很珍貴,因為它會產生眼光寬廣、看到整個中文世界的人才;這樣的人才在台灣養成後,不論未來上海是否真成為中心,台灣人在扮演決定性的角色上都不可能缺席。 要成就─番規模 就翻譯書而言,台灣正代表著所有的華文市場,接受西方的衝擊,成為接受西方新出版品的脈搏,這是中心的意義之一。而做為中心的最重要的關鍵為何呢?第一便是自由:一個是言論的自由,這件事台灣已經完全享有了,雖然還是會在政治的結構上構成壓力;因為我們在做為一個中心的行政自由上還沒有完全自由。我們對於書籍進出口的行政裁量權仍有許多限制,所以,現階段在策略上,台灣若想成為中心,便須在行為上完全自由,使書籍的進出口不再受限;第二步才問,台灣在哪樣的處境下該做何事、該做什麼準備。

第二個問題跟第一個問題有點關係,我的確是為了這個緣故,為自己所做的工作感到憂心。台灣社會的出版業完全不成規模,就連香港也有聯合出版集團,大陸雖然只有千百多家出版社,但是每一家的活動範圍,都比你想像中大得多,他們還有好幾個社,集結成出版集團;雖然,他們在自由經濟的糸統工作經驗不如台灣,但論規模是不會輸給台灣的。一旦他們轉變民營順利的話,台灣屆時是否有競爭力? 所以,我們在朝向亞太出版品中心而努力時,是不是也應該做些事:不要讓所有出版社,都只是採取小商店的經營方式;而是將所有資源整合,以便將來在行政界限瓦解時,顯示出力量。最好是大家要學會合作、合併,成為一個相對的,較有力量的組織。困難的原因可能在於出版業是個有特殊的know how的行業,使它在財務報表上所顯示出來的價值,和它真實的價值並不一致;它有一部份的價值,是在傳統的財務觀點上顯示不出來的,這便是障礙所在。

在財務報表上會顯示出價值的東西是庫存,是出版業最不值錢的東西;這件事使得有價值的出版社在和他人打交道時,往往被人低估了價值。我們顯然要找到一個技術,來解決這個問題,而「城邦」的成立,就是這樣的一個實驗。我們要在會計上做到:怎樣讓所有的出版者願意合併,讓大家不一致的意見,也有一個工作途徑。 這個組織是受了單一華文市場的刺激而產生,而它的力量正尚待證明。這個結合的概念可提供出來,以供參考:過去,我們沒有花時間去學習一個venture capita1的人如何看財務報表,他們怎麼解決他們不了解的東西。比如說,投資人投資一個高科技的產業,技術的意義是我們沒法懂得,而出版業就是有一個未知的部份,就是我們要找到一個技術──從高科技的產業裡頭,我們要學習一種投資模式。如「城邦」工作模式可成功的話,或許這個方法,大家就可以適用。 (本文是PC home雜誌發行人詹宏志,在動腦廣告人俱樂部'97年3月的演講,由穆信喻整理)